第108章 逝水流年(2)_司南
新笔趣阁 > 司南 > 第108章 逝水流年(2)
字体:      护眼 关灯

第108章 逝水流年(2)

  阿南在海上出生,在海上长大,大海于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。

  但这一夜,她第一次感觉到大海原来如此寒冷。

  在永远温暖的南海之上,她凭借着水流与风向,便能掌控自己的方向。她甚至喜欢随时跃入温热的水中,凭着冷暖的交融,不需任何星斗与罗盘,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任何想去的地方。

  可这是渤海。入秋后的夜风呼啸着从她单薄的衣衫中扎入,带来虽不刺骨却令她酸楚难受的凉意。

  绑好了风帆,阿南脱力地躺在小舟之中,望着漫天灿烂星辰,把认识公子以来的那些日子,一点一滴地回忆了一遍。

  从五岁开始,她不知疲倦地拼命努力,尽自己所有力量终于站在了公子身旁,也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她对公子的仰慕。

  她时时刻刻贴着他、念着他,可究竟公子是怎么想的、他的心意如何,她其实从未得到过确定的答复。无广告网am~w~w.

  只因为公子对她的温柔包容,于是她从来未曾、也不敢去想,公子并不爱她这个事实。

  可或许,他对她的态度,只是因为他天性温柔。只是以前在海上没有多少女孩子,她不知道他对所有姑娘都这样,对象是她、是方碧眠或是任何人,他都一样对待。

  这些年来自欺欺人的错,她得认。可谁叫她不甘心呢?

  太过长久的追随,付出太多了反而舍不得斩断。就像填一个无底洞,没完没了地投了自己所有进去,即使看不到结果,也会自己哄骗自己说,下一颗石头放进去,也许就能把它填满了。

  于是,就这么付出越来越多,也就越来越舍不得自己之前的投入,以至于更难舍弃。

  摆在她面前的,就是这样一条路。

  是无视脚上的血泡,继续踩着荆棘走下去,还是迷途知返,干脆放弃这段用了五年时间证明不可能走到头的路呢?

  渤海并不大,海风鼓足她的船帆,月亮西斜之时,彼岸已在眼前。

  她狠狠甩开所有纠结的情绪,对自己说,那又怎么样。

  她能踏平四海,又何惧脚下的荆棘。

  只是现在,她需要一点时间来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涩,当然更需要的是,将那些荆棘全部铲除。

  她从船上站起身,扬头看向前方。

  明月皎洁,那一波波扑上蓬莱阁城墙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。沿海而筑的城墙之上,所有灯笼全部点亮,海浪上幽蓝的荧光与火光交织,炫目瑰丽。

  在这些明彻光芒的照映下,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那条身影。

  辉煌灯光映在海中,海上海下燃着两片艳烈火光,拥着她的归舟,也照亮伫立在蓬莱阁前俯瞰她的朱聿恒。

  她的船慢慢驶近,而他沿着城墙快步向下,在她靠岸时,灿烂的灯火已经照亮她脚下的道路,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阶。

  在黑暗阴冷的海上漂泊了这么久,而他已带着温暖光明迎接她的到来,让阿南的心口涌起难言的微悸。

 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,但随即便绽开了笑容,毫不迟疑地从船上跃下,快步走向他:“阿言,你怎么在这里?”

  天都快破晓了,难道他在这里等了一夜?

  朱聿恒站在她面前,却别开头看着面前的大海,声音平淡道:“正巧要来处理一些事情。”

  依旧是端严的姿态与整肃的面容,可周围的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洒下浓浓淡淡的晕红色,令他那伪装的淡定消失殆尽。

  即使情绪很低落,可阿南还是望着他笑了:“我不信。大半夜的,处理什么呀?”

  还能是什么?她从驿站消失了,而官道陆路上没有搜寻到任何踪迹,他断定她是出海去了——

  而且,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目前留驻的那个岛。

  他等了半夜,而她迟迟未曾出现在海面之上。那时他心中曾无法控制地想,不等了,回去吧,她再一次逃离,不会回来了。

  他的目光从她散落的湿发上,慢慢移到她苍白无血色的唇上,迟疑片刻,他问:“怎么了,你看起来情况不太好。”

  “哦……渤海有点冷。”阿南当然不能对他倾诉自己与公子的事情,便抱着自己的双臂,随口扯道。

  朱聿恒身边人手众多,伺候周全,他抬手取了件赤红簇金羽缎斗篷将她拢住,挡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风。

  斗篷太长太大,阿南提着它下摆,仰头凑到他面前:“到底站在这里干什么?不许骗我!”

  看着她认真而执着的面容,朱聿恒无奈低咳了一声,以不太自然的语调道:“因为……你不熟悉渤海,我怕你在黑暗的海上,寻不到回来的路。”

  阿南提着下摆的手停了停,看着面前的他,还有他身后那条铺满灯火的道路,一直不曾掉过的眼泪此时忽然涌了出来。

  比公子不愿承诺时更为委屈伤感的一种情绪,如同浪头铺天盖地而来,将她淹没。

  她抬起手,仓促地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,顿了片刻,才低低说:“阿言,我们走吧。”

  踏过一级级明亮的台阶,转过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,他们并肩向上方巍峨凌虚的蓬莱阁而去。

  天边的墨蓝转成鱼肚白,又变成炫目的金红。天才一秒钟就记住:(

  阿南在最高处回头望去,渤海之上的浓云已被万道霞光冲破,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碧海之上跃出,给她、给阿言、给整个世界镀上了灿烂金光。

  一群人齐聚渤海边,当天下午便在蓬莱阁内碰头,组织商议如何下水的事情。

  薛澄光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,摊开水兵们测绘的水图,向大家粗略讲解了一遍:“渤海要比东海浅很多,因此潜下去的难度不大,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调度更多。不过渤海浑浊,行动起来视野无法像东海那么广,下方水城的范围也更大,因此大家队形务必要紧凑,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围,以免错过指示。”

  众人都应了。阿南昨晚一夜没睡,今天补了觉还是有点懒洋洋的:“那得给核心做个标记啊,搞鲜艳点下水。”

  薛澄光道:“这个自然。届时你还是负责率领飞绳手,这回下水的人多,共有五十个弩手,已经在水下练了几天飞绳了。我们已经做好了彩标,到时你插标下水,飞绳手们好跟着你行动。”

  阿南苦笑:“得,我自作自受,这下插标卖首了。”

  “少胡扯这些不吉利的话,大家都要插。”薛澄光说着,看看下方海边的船,说道,“董兄弟,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,就请你去向他转述一下今天说的要点。疍民没法上岸,还挺麻烦的。”

  “本来就该在船上讲啊,你又嫌东西移过去不方便。”阿南嘟囔着,抄起自己涂抹的纸笔问,“没什么了吧?没了的话我现在就去跟他说,免得忘记。”

  下到码头一看,绮霞与江白涟正坐在船沿说话。

  绮霞兜着一捧林檎,一边啃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些街上琐事,什么街边卖果子的阿婆给的斤两很厚道,对面铺子的布庄老板就很抠之类的。

  江白涟则修整着自己鱼钩,听她这些废话也听得认真,偶尔应和几声。看见她荡起的脚将裙子掀上了脚背,便抬手将她的裙角按住,以免她白生生的脚露在外面。

  阿南在心里暗笑,这码头除了你俩再没别人了,还怕绮霞的脚被人看了去?

  她笑嘻嘻地走过去,脱鞋上船跟他们打招呼:“江小哥,明天就要下水了,我来跟你讲讲大伙刚商议的事儿,还有下水后要走的路线。”

  江白涟便将渔网鱼钩收好,示意她进船舱。阿南一掀船舱帘子,见这条贴布绣的帘子崭崭新,上面的五彩鸳鸯拼得脖子都歪了,那手工拙劣,一看便知出自于没做过女红的人之手,当下便朝着绮霞笑了出来。

  绮霞毫不知羞,还喜滋滋问:“好看吧?”

  “可以可以,我就知道你心灵手巧。”阿南说着,展开自己带来的简图,给江白涟讲解了下水中情形。

  “你别看薛澄光这人整天笑嘻嘻的,其实个性十分强硬。依我看来,他下水后行动必定粗暴迅速,到时候江小哥可千万要注意,他们叫你别离得太远,但也别太近了,没得被他的手段波及。”

  江白涟点头应了,又道:“董大哥毕竟是走江湖的人,我看你与薛堂主交往也不多,怎么看出他的惯用手段的?”

  阿南笑而不语,心想,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,我能告诉你吗?

  董浪在这对小情侣中是不受欢迎的人,看着江白涟那不时瞄瞄船外绮霞的目光,阿南自然不会自讨没趣,把事情和明天的出发时间交代清楚,就起身告辞了。

  跳上岸之时,她又故意凑近绮霞,看着她手中的林檎问:“好吃吗?”

  “好吃,酸酸甜甜的。”绮霞很自然地分她一个。

  阿南将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抛接着,离开码头走上了城楼。

  快到台阶尽头时,她随手抓住林檎咬了一口,顿时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。

  “这也太酸了,绮霞什么口味啊,还说好吃?”阿南不敢置信地转身回头,看向江白涟的船,想居高临下喊一声谴责她。

  谁知她一回头,却看见绮霞的身子正从船沿跌落,双膝跪着摔在了岸上。

  阿南大惊,还以为她是不小心,谁知绮霞尚未爬起来,已惊叫一声,似被人扯着般,骨碌碌地滚进了草丛之中。

  阿南情知不好,绮霞定是被人勾住了衣服扯进去的,便立即丢了林檎,沿着台阶向下奔去。

  可她已走出不短距离,更在城楼之上,即使再怎么三步并两步,也无法在片刻间赶到。

  下方江白涟被绮霞的叫声惊动了,从挂着鸳鸯的绣帘内冲出,一步踏上船沿,看向声音来处。

  阿南抓住栏杆纵身下跃,落在下方一折台阶上,俯头看见那近一人高的荒草丛中,似乎有武器的亮光闪过。

  她立即对江白涟大喊:“草丛里有人,有刀!”

  高大的荒草剧烈摇晃,绮霞的呼救声在里面仓皇而凌乱地响起,可她应该是被凶手抓住了,始终未见逃出来。

  江白涟站在船头,看向草丛又看向自己的脚下,死死盯着距离船沿不到一尺的条石岸,恐惧侵袭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。

  疍民世世代代,永不踏上陆地一步。

  这古老的训诫在他的血管中流淌,已经变成了深入骨髓、誓死恪守的规矩。

  他年幼时曾见过滩涂上的曝尸。阿妈告诉他,这是违背训则上了岸的疍民,被族人驱逐,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,最终死无葬身之地。

  可……他抬头看向前方摇晃的草丛。绮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着一晃而过。他心下一惊,赶紧抄起竹篙竭力扑撩草丛,试图够到绮霞。

  顾不得是否会暴露行迹,阿南抬手射出流光,勾住栏杆再跃下一折台阶。

  下方是极高极陡的城墙,流光长度不够。阿南抬脚踩住城墙上突出的一块砖头,险之又险地趴在墙壁上,再度以流光降下身体,向下急坠。

  江白涟探出的竹篙在草丛中一停,终于被人抓住。

  透过蓬乱摇曳的草丛,他看见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浑身血迹的绮霞。他心下一喜,赶紧将她拉出草丛:“抓紧,不要放手……”

  话音未落,后方一条蒙面黑影赶上,绮霞再度被踹翻在地。手中的竹篙脱手,她被抓住摁在地上,对方高举起手中雪亮的匕首,向着她狠狠刺下。

  阿南终于落了地,向着码头边狂奔而来。可匕首刺下只需瞬息,而她离草丛却足有半里,须臾间怎么可能到达。

  幸好凶手身量瘦矮,绮霞在危机之中猛然发狠,一脚狠狠蹬在对方的腹部上,将他一脚踹开,一骨碌爬起来就要逃。

  可地上全是草根纠结,她慌乱之中脚尖被绊住,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。

  蒙面凶手爬起来,抓起地上的匕首,赶上来向她背心狠狠刺落。

 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条人影直扑上来,将凶手重重撞开。

  绮霞涕泪交加,抬头一看,江白涟已从她身旁扑向了蒙面人,与他扭打在一起。

  她慌乱不已地爬起来,抖抖索索地看着江白涟。对方手中虽有匕首,但见江白涟赶到,知道自己已再无得手可能,一转身便冲向了草丛深处,消失了踪迹。

  而江白涟追出两步,身体晃了晃,也倒了下去。

  绮霞扑过去紧紧抱着他,惊恐万分,可喉口干涩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  江白涟回手抱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,低声道:“我没事……就是从没在陆上走过路,跑太快摔倒了。”

  后方草丛晃动,阿南奔了过来,见他们安然无恙抱在一起,才松了一口气。

  江白涟定了定神,和绮霞相扶着一起走回自己的船。他从未上过岸,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,上了船后便呆呆地躺在了船头,望着天空一动不动。

  绮霞默然捧起水洗净了自己的脸和手脚,默默挨着他在船上躺下。

  阿南知道江白涟破了疍民的戒律,内心必定剧烈波动,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。站了一会儿后,见巡守的士兵被这边的动静惊动,已经赶过了来,她再看了他们一眼,终究转身离开了。

  走上高处台阶时,她回头望去,只见躺在江白涟身旁的绮霞侧过了身子,蜷缩着抱住了他的腰。

  而江白涟抬手将她揽入怀中,偎依在自己胸前,任由日光照彻他们全身。

 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xorkon.com。新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xorkon.com

『点此报错』『加入书签』